如此日复一日的陪伴,正月夫人气色渐佳,身形益发丰腴,脸也不面摊了。她总是安静的听着青杭絮絮叨叨,青杭一起发笑。如今模样看上去更年轻,甚至只有五十岁上下的样子。人也越发有活动力,偶尔还会到街上市集闲逛走动,或是坐在明湖边看来往行商上下船只,亦或是安静看着常夙沙在湖边钓鱼。有时也只是在青杭的摊子旁静静看着她么喝,或是看禹融融捣药切药草。
村民们一致认为,正月夫人不聋不瞎不蠢笨,就是不会说话,八成是嘴巴哑了,才无法开口。
扶应文和桂桑华默默看着青杭照料她一个多月,心里生出些许落寞。
扶应文不解道:“你说青杭怎么对一个陌生妇人如此上心?这照料病人之事交给禹玠的医馆即可,为何要亲力亲为,又是自己熬汤药,又是晨昏定省,又是说笑逗她开心?”
桂桑华若有所思道:“许是禹玠一个大男人有所不便,便让宁青杭去包办?”
扶应文不同意道:“即便是禹玠身为男人不方便,也还有安遇春呐?”
桂桑华一时答不上来,实则她也想不明白。望湖村里来了不少流民,照顾哪个不是在行善,为何偏偏是正月夫人。
禹融融在一旁听到两人对谈,插嘴道:“那是因为,青杭阿姐看正月夫人孑然一身,孤苦一人,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。”
桂桑华忽觉心头涌上一阵酸楚,禁不住哽咽道:“这是为何?我们一直都把青杭当成亲人看待,是哪里做的不对不好吗?她如和还能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?”
见禹融融一番话惹得妻子伤心,扶应文脱口斥责道:“够了,融融,别再说了,我们对青杭是好是坏,心中自有一把尺,还轮不到你这个晚辈说嘴。”
扶应文难得拿长辈身分压人,禹融融心里很不服气,顶嘴道:“不说就不说了,反正在扶师傅眼里融融就是个没长大的娃,我自己心里清楚如何对待青杭阿姐便够了。”
桂桑华不搭理夫君,哄著禹融融:“不,融融,你接着说,只要能更亲近青杭,我都洗耳恭听,乐意受教。”
禹融融见桂桑华意态诚恳,眼底无斥责之意,便鼓著脸放胆子大声说:“其实这不是师傅师母的错,也不是谁谁谁的错。青杭阿姐在进庄子之前便已失去双亲和爱她护她的祖母,可说是孑然一身,即使我们都待她如亲人,可是这两三年的相处,如和比得上我们和自家亲人共度十几二十年,甚至三四十载?”
桂桑华恍了恍神道:“我待她和其他亲人并无区别,甚至比待子秀和子规还好。你和琳琳亦如是,待她如自家姊妹一般。”
禹融融眼神闪过机锋,展现出远超出她年纪的早熟模样:“即便我们都对青杭阿姐很好,可是总有阿姐无法置喙加入的时候。当你们说起子秀兄长小时发生什么趣事,师母和师父成婚时谁在婚宴上大喝四方,琳琳阿姐是如何跟着阿母学习的,青杭阿姐当下肯定觉得自己是个什么话都插不上的局外人。”
桂桑华征住了,禹融融说到她从未想过的点上去。
所谓亲人不是只有亲近以及互相扶持而已,还有长年共处的回忆,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。
她语气缓缓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她待正月夫人如亲生母亲一般,是因为她们俩都一样,在世上已无血缘至亲之人,因此生出同病相怜之感。”
禹融融哼了哼,表示没错您答对了。
她童音软濡犹疑道:“其实还有一事融融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桂桑华隐约猜到是甚,试探道:“是关于引雁的?”
禹融融大力点头:“青杭阿姐心底可能不自觉地认为,我们对她好是由于爱屋及乌,引雁兄长不在了,帮着他照顾他所爱之人,是我们的责任。”
桂桑华眼角又发酸,想起那年青杭刚来时病恹恹的样子,想起引雁和青杭两人相伴美好的样子,想起引雁为了青杭去后山拔紫阳花摔入山底受伤血流不止,终至殒身。想起白索和庄娆白发人送黑发人哀伤之极。想起之后青杭又大病了半年,好不容易醒来后却埋藏起所有伤痛,强颜欢笑,如行尸走肉般麻痺自己,为了怕她相思成疾,这才有他们一行人出庄之举。
也许一开始是确实因为她是引雁倾心爱恋的女孩,可是后来,并不全是如此了。她的命,是全部人一起救回来的,谁说青杭和他们共度的回忆少的可怜?日子还长着呢。
思及此,桂桑华释怀了,语重心长道:“爱屋及乌也好,发自肺腑疼爱也罢,区分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了。但青杭心思细腻,未必不会令她多思多想,若有遇到合适的机会,我再和她说说。如今正月夫人也是我们的一份子,我也不该钻牛角尖,随她去吧。”
扶应文闻言拍手赞道:“为夫就知道阿华不是个自找麻烦的人。”
桂桑华回瞪一眼道:“若我不想开,那在你眼中就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喽?”
扶应文连忙澄清:“不不不,当然不是,呃,我才是那个自找苦吃的人,呵呵呵……”
禹融融夸张的长叹一口气,整个人泄了气似的,人小鬼大道:“总算是说开啦,和大人们说话还真是心---累---阿,晚辈得去休息了,两位师傅告辞。
这一头扶应文夫妇俩为著青杭的事在忧思,另一头青杭照例坐在正月夫人床榻边和她聊天。
虽说是聊天,但其实自始自终只有青杭一人在独白,不过她已经习惯一个人对着正月夫人说南道北,若一天不去找她还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今天的正月夫人有点怪异,神色犹疑,不似往常静静含笑听青杭闲扯淡。她忽地举起手摀住宁青杭的嘴,然后再用一指比著宁青杭的心口,定定的瞧着她。
青杭一开始不明所以,但不久后恍然大悟她可能意指为何。
青杭眼神闪过一丝讥诮,轻声问道:“夫人是觉得我总是说别人的事,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事,对吗?那大约是因为我的事情一点都不有趣,您不会想知道的。啊,快到喝药的时间了,青杭先去准备您的汤药,晚点再来看您。”
语毕,她起身往院子走去。
正月夫人凝视著凝青杭的背影,似乎在寻思什么。
一个时辰后,青杭捧著一碗热呼呼的汤药,伺候正月夫人喝下。喝完后,正月夫人又定睛望着女孩,见她依旧什么都不说,便无声地叹了口气,迳自躺下闭上眼睛准备入眠。
这时,青杭忽然幽幽地开口:“其实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,可是,一看到夫人的眼神,我就承受不了了,您的眼神能看穿我,我无所遁形,无处可躲。尽管如此,我依然无法敞开心胸谈论我自己,请您原谅我的私心。”
正月夫人慢慢睁开眼,坐起身来,伸出一只温暖的手,怜爱的抚摸宁青杭的细发。
仅此一个举动,青杭便已泪流不止。
有多久了?那些曾经这样温柔摸过她发丝的人,那些总是将她深深看入眼底的人,都离开多久了?
青杭松开那些被压抑在心底的痛楚,放任眼泪流淌,声嘶力竭地大哭:“他们说,我是个不祥之人,说我克死至亲,说我不配得到他们的关爱。如果可以,我宁愿从来都不要遇见他们,也不要害他们死去。”
仅仅几句话,正月夫人亦流下满脸泪水,她紧紧抱住青杭,期盼拥抱能给她安慰,亦或是给她自己安慰。两人对彼此毫无遮掩,痛哭过一场后,青杭疲惫得趴在床边睡着,正月夫人也不知在何时躺下。
半夜里,青杭因全身酸痛而醒来,朦朦胧胧之中,她欲把被她握住的正月夫人之手放入被袄中,却发现一个坚硬之物从她手掌中滚落。这几个月来正月夫人始终不松开手掌现出此物,如今,却毫无悬念地坦诚相见。
此物被黑泥混著干草裹住,看起来有些肮脏污秽,似是正月夫人为了保护它不被盗匪抢走而做的掩护。她取来一盆水,细细的将污泥洗去,然后,里头包裹着东西终于重见天日。
那是一枚泛著天缥青光的圆形玉珮,玉质温润,光滑如月,边缘镂雕精致,就著月光细看,竟是皇室专用的云祥龙凤纹,中间还刻有一字:裴。
青杭站在黑暗中凝望玉珮良久,在转身前,将玉珮悄悄放回正月夫人的手里,仿佛从未见过这枚玉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