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湖村的居民其实本质上和月烛庄这一伙人没什么太大区别,都是天性良善,单纯质朴。只不过两边后来的人生境遇大不相同,发展出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。
这里的村民来自大江四海,大都是因老家发生战乱而辗转迁徙而来。
有的是被燕浑国在攻打别国时顺手給灭掉的胡人,有的是受不了酷爱发起鏖战君主而逃到此处的流民,有的则是被几个爱打架的山越部族斗殴波及,而离散四处的南郡人。
最常见的流民款,是莫名其妙有一天醒来,发现家园莫名其妙变成某两个或三个互看不顺眼的将领(或者是匪徒)之互殴舞台。在还没搞清楚山大王是哪位时,就迷迷糊糊的打包行囊踏上出逃之路。
这里本人烟稀少,处处是荒林野壤。三十年战乱频发,一撮又一撮的流民逐渐集聚在此,也因而在明湖边冒出这么一个望湖村。
尽管他们因为几经战祸而变的谨慎小心,对生人多有防备。但平日农闲无事时就如大部分乡间老百姓一般,热爱和村里邻居家长里短,传递八卦的速度和他们逃难的速度一样迅速。
也因此,月烛庄这一伙人在下船上岸后的一个时辰内,消息便已经传遍整个村子,只有扶应文他们还自以为成功低调入住,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目。
不过村民们毕竟还是防著外人,只是暗地里观察他们的动向,明面上倒是装的只把他们当成寻常往来望湖村的旅人,初时并没特别和他们往来。
说起扶应文一行人造成村里轰动的原因,其实还挺肤浅,说到底是他们长得特别好看。
月烛庄先祖除了技艺和学养在当时的中原属于一流,样貌体格也是精心挑过的,也因此他们的后人相貌也很出挑。
庄内第一美男子扶应文自是不用多说。豪扬倜傥,高大伟岸,放到东观城中,也能轻松挤进美男榜前五名。
长年行医救人的禹玠则生的一副斯文秀雅,菩萨心肠的谦谦君子模样,令人一看便心生亲近之意。
即便是安静冷峻的常夙沙,哪日若愿意破颜一笑,亦是能倾倒众人。
只是,月烛庄的人别说看他笑了,连嘴角弯个一丁点都不曾见过。
正因为如此,禹玠经常百思不得其解的瞧着他半天,思忖他是否得了啥隐疾,否则怎么脸颊和嘴角的病征,怎么和患了麻木症的病人如此相像?
可惜他的疑惑总是无法解开,因为他只要近身欲触摸常夙沙的脸,就会立即被常夙沙以强劲掌风辇飞,只得赶紧摸摸鼻子逃跑,放弃问诊。
月烛庄的女众们也是各有风采。桂桑华虽年届四十,容色依然媚丽,风姿绰约。安遇春司掌布衣椽,一身服饰打扮最是别致袅袅,加之皮肤白净,身量窈窕,光是站着便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。
颜隋月则是和她那个如万年寒铁的夫君截然不同,见人无不眉笑眼笑,谈笑一阵后也很快能察觉到她是个性情疏朗豁然之人。
大概常夙沙也自知自身性子孤冷,而寒铁也是需要温暖的,才寻了个性子天差地北的娘子成婚。实则他自己也常常私心担忧妻子何时会被他冻坏,怀疑自身莫不是真的有隐疾,得找禹玠治治?
扶子秀、扶子规、禹琳琳、禹融融身为几个长相风度皆出色的长辈之子女,自然也是长的极好看。
但是,让望湖村村民感到最最最惊奇的是青杭。
村民初时和她往来时,虽觉她样貌姣好,皓眉朱唇,美则美矣,却生的一副冷漠性情,不仅眼神空洞,表情呆滞,说话口气还匪夷所思的有气无力、平平板板无任何起伏,连女娲娘娘庙里的木雕神像都比她有生气多了。
不过,往来一段时日后,村民们开始怀疑,宁青杭是否被王母娘娘点化了,不然怎么活脱脱从一条死气沉沉快要咽气的泥鳅,变成激荡明湖湖水奋跃而出升龙门的鲤鱼仙?
原本沉滞的眼神如被开光的神像,变的灵动妩媚,木木的表情亦变的喜笑颜开,声音更是从听了想睡变成悦耳动听,有高有低,再也不平平板板了。
而且,他们还察觉,小姑娘这样的变化还因人而异,和她越是熟稔谈得来,她越是能活潑愛鬧。
因此,村民们后来衍生出一个结论,那就是,宁青杭要么对一个人冷若冰霜,懒得应付,要么对一个人尽展真性情,没有保留。
这黑白分明的性格不知怎么的却令村民感到心安。世道不宁,他们在逃难的旅途中见过太多要偷拐抢骗的匪徒,或是长的和气心里却腹黑到底的笑面虎,青杭这样喜欢你便热络畅谈,不喜欢你便不假辞色的性子,省掉许多虚与委蛇、尔虞我诈的功夫。
其实不只青杭,村民们对月烛庄众人亦有类似的感受。
扶应文这行人的气度和风姿初见时犹如高高在上的世家中人,风流优雅,谈吐从容,可相处久了,就发现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没长心眼的妙人。外貌与内心差距极大,状似精明,其实单纯天真,有时还有点蠢萌。
打个比方说,禹玠医术高超,但所收的诊费却低廉到令他们掉了下巴,有时几根茄子还是一把葱就能了结。
还有,扶应文卜卦那叫一个神思妙算,虽然卦资微薄,仅一枚五株钱,就能卜得一道高深莫测的卦辞,虽然看是看不懂,但照着做准没错。
村民觉着他们蠢萌是有原因的。
其一,这群人如同化外之民,横空出世,不知什么是年庆,什么是祭神。几经灾难,曾经穷得连裤子都差点没得穿的村民,再怎么不济,再怎么孤陋寡闻,也还是知道除夕守岁是何意义,寒食上巳七夕该干什么。
这缘由村民自然不知,月烛庄众人也不知自己不知,那是因为月烛庄先祖为了怕过节祭神免不了升火用起炉灶,干脆假装没这件事,从入了庄子第一日便再没有过过热闹节庆,更不用说要准备许多牲礼的祭拜之事。
其实月烛庄人一生出来便在此老死,日日过的都是亲人围绕阖家团圆的热闹日子,自然也不需要额外花心思过节,加之他们平日所受拘束甚少,除了先祖立下的几条组训不可违抗,大抵上称的上是自由自在,因此更不需要刻意在节日里忘情放纵。
即便后人们在古书典籍中看到诸如”蟋蟀在堂,岁聿其莫。今我不乐,日月其除。”的节庆字眼,也不曾疑心庄里的生活缺少了什么。
这段过节祭神的生活习性被先祖们凭空抽走,子孙辈们自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情事。因此当扶应文他们在望湖村度过第一个寒冬时,听闻村民们讨论立春时要祭灶送神,莫不面面相觑,满脸窘样,一副这是啥咱们怎么没听说过的模样。而村民们当时也都面面相觑,满脸疑惑,讷闷著这一群人究竟打哪来的,连祭灶送神这升斗小民人人都知道的事,居然丝毫不知如何做起?
当虫娘来敲桂桑华家的木门时,喳喳呼呼的在门外喊桂桑华:“桂娘子,这腊月初八祭灶神,你准备的如何啦?咱家去年农事丰收,给灶神准备许多好吃的,今年夏天果然就添了儿子吉利,你可得好生伺候灶神哪,怠慢他可没有好果子吃。”
桂桑华出来开门时,蹙著眉头一脸狐疑道:“我说虫娘,这祭灶神和生儿子是能扯上什么关系呢?”
虫娘瞠目结舌,为著桂桑华轻忽供奉灶神的重要性而大惊小怪:“这当然有关系哪,灶神乃天上神祈,平日住在各家各户里,咱们的一举一行他都看在眼里呢!腊月初八这天他会回到天庭向天君覆命,这日他若满意供奉,便会在天庭中帮咱们说好话,天帝就会降下祥福,使咱们得偿所愿。”
桂桑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奇闻,婉转说道:“这灶神也太容易被收买啦?”
虫娘一听这句话顿觉桂桑华对神不敬,先是嘴里念念有词向灶神赔罪,继而扯开嗓子矫正道:“桂娘子这话不妥,平日咱们自然还是得行着正坐的直,实在是灶神太忙,要给这么多人评断德行着实不容易,若咱们在灶上供奉得力,便会得了他的青眼,于天帝面前美言几句。若是平日素行不良,那便是再好的供品都没用喽!”
桂桑华虽然觉得祭灶神之事颇为怪力乱神,但她决定要入境随俗,便顺着虫娘的话应声道:“这倒是,灶神就这么一个,家户却有千千万万户,如何忙得过来?那你不妨告诉我,如何祭拜灶神呢?”